第二十二章 上马为贼(六)
凌晨的某一个时刻,并不是具体的时刻,跟随粮队十来天的马贼,终于发动了进攻,率先响起惊破黎明前黑暗的不是号角声,而是尖锐凄厉的箭鸣。 数百枝羽箭画着一道道弧线,自草甸上方抛射而至,撕裂寒冷的空气和营地里的残存的睡意,呼啸着扎了下来。 粮队众人虽说对袭击早有心理和物质上的准备,但依然陷入了混乱,在箭雨中,人们惊恐地大声呼喊,慌张地四处躲藏,拼命向车队周边的厢板里钻去。 锋利而冰冷的箭簇,刺破结实的厢板,再也无法深入,但还有些羽箭,则是轻而易举地穿透民夫和兵卒的躯干四肢,迸出一道道血花,掀起一声惨过一声的痛嚎,转瞬之间,便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低洼地最南处的燕军骑兵并没有在营地之中,他们几乎同时受到了箭袭,只是由于宁缺昨夜的叮嘱,他们的反应相对要更快一些,纷纷拿起简易的圆盾挡在身前,或是趴到了低地石块的后方,紧张地看着头顶的箭矢飞掠。 燕骑的马匹在低洼地里嘶鸣乱跑,有好几匹马承不住身躯上的箭伤,重重摔倒在地,宁缺命令所有燕骑不去理会已经变稀的箭雨,用最快速度收拢座骑。 “全体上马,准备冲刺!” 宁缺翻身跃上大黑马,抬头望向东北方那道隆起草甸边缘。 他很熟马贼的作战方式,这些没有后勤补给的流寇,没有随身携带大量箭矢的习惯,即便是筹谋已久的这次追击,马贼依然没有办法单凭远距离攻击,便给粮队带来致命打击,最终马贼还是需要冲营。 东北方那道隆起草甸的边缘像是陡然之间长出一片黑森林来,穿着皮甲裹着厚布的数百骑马贼,沉默控缰出现在那处,手中的弯刀在天边第一抹晨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寒冷,冷到低洼地里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凝重了很多。 草甸缓坡上方,最前面一名蒙面马贼缓缓举起手中的刀,发出了进攻的命令。 宁缺注意到这名马贼首领拿的不是弯刀,而是一把直刀。 数百骑马贼顺着那柄直刀所指的延长线,向草甸下方狂奔。最开始还有些杂乱缓慢的蹄声,顺着速度的提升,开始变得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整齐,逾千只强健有力的马蹄,重重踩踏在微硬的草甸表面,令整个大地开始震动起来。 凌晨的荒原大地仿佛是一张没有边际的鼓,整齐的马蹄声就像是重重落在鼓面上的重槌,每一次落下,大地便会震动一分,鼓声若雷,蹄声若雷。 刚刚经历一场箭雨洗礼的营地,刚从混乱中平静稍些,那些手持兵刃甚至是木棍守在车阵后方的军卒和民夫们,感受着脚下传来的大地震动,听着震耳欲烈的如雷蹄声,看着从草甸上方像黑压压洪水般淹来的马贼群,不由面露绝望之色。 就在这时,十余名大河国墨池苑弟子握紧了腰畔的乌黑木柄,抽出细长的秀剑,站起身来,大声呼喊着身旁的军卒和民夫抬起手中的武器,走到车厢板后。 这些墨池苑弟子只不过是些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今番领受神殿诏令,奉师命前来荒原试炼,在此之前他们也未曾见过如此凶险血腥的战场,然而深受大唐气质影响的大河国人同样坚忍而不知何为惧意。 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贼群,看着那些马贼狰狞的面孔,看着马贼手中挥舞的雪亮弯刀,听着马贼们嚣张的唿哨,墨池苑弟子们年轻犹有稚气的脸庞上竟是没有一丝紧张,更没有绝望,因为平静从容更显坚毅绝然。 大河国少女们的平静坚毅,感染了营地里的燕军士卒和民夫,他们下意识里举起了手中粗陋的木矛,虽然握着矛的双手还是不受控制的颤抖,但至少他们终于有勇气直面惨淡的局面和那些凶残的敌人了。 蹄声越来越响,马贼越来越近,黎明草甸坡间的烟尘越来越浓,空气越来越寒冷,气氛越来越紧张,营地里所有人眼眸里带着恐慌,带着仅存的那丝侥幸希望,呼吸越来越急促,等待着马贼冲到车阵前的那个时刻。 宁缺也在等,只不过他等的时间相对要短一些。 他望了一眼西北方草甸上隐隐出现的一百余骑马贼,这些马贼昨夜不知何时潜来,此时出现在草甸上方,却没有向燕骑发起冲锋,很明显意图是想借势压着这批燕骑,以保证那边近五百骑马贼能够集结全部力量,一次冲营成功。 宁缺不会和这一百余骑马贼缠斗,他转头看着北面草甸缓坡间的烟尘越来越大,看着那数百骑马贼已经快要冲下缓坡,进入低洼地带,他把头顶的笠帽向下压了压,从背后抽出朴刀,示意跟着自己的二百名燕骑准备发起冲锋。 “不要问怎么冲,跟着我的马冲。” 他看着身旁那些面露紧张之色的燕骑,没有做什么战前动员,直接说了上面这句话,然后手腕一翻,挟朴刀直指右手方的草甸缓皮,双腿重重一夹马腹。 大黑马低啸两声,蹄足猛蹬,如一道离弦之箭般猛地奔了出去! …………黑压压若潮水般的五百骑马贼,凭借着草甸缓坡带来的地势不停加速,在呼吸之间便已经冲下草甸,来到两道草甸之间的低洼地带。 这片低洼地带覆着黑土粗砾,看上去颇为坚实,宽约数十丈,粮队营地驻营在正中央的位置,以马贼群现在的速度,从踏上低洼地到冲到营地前,根本不需要花太多时间,更可怕的是,若是没有绊马索陷坑之类的东西减缓马贼群的速度,数百骑马贼完全可以凭借速度就轻而易举地把粮队营地给冲垮。 没有绊马索,也没有陷坑,平坦坚实的低洼地面上没有任何障碍,车队后面的军卒民夫,看着那些无比清楚的马贼面孔,身体一片寒冷,紧紧握着长矛的手抖的比先前更加厉害,如果不是知道投降是死,向后溃逃也是死,只怕这时候只需要有人发一声喊,所有人便会丢掉手中的兵器向四周溃散。 敌我实力悬殊,粮队营地处于草甸下方,地利全失,又没有任何准备,怎么可能阻挡这些如狼似虎的马贼?看上去,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挽救这支粮队的命运,虽然南方不远处那两百名燕军骑兵已经开始策马向这边狂奔,但等他们赶过来时,马贼群早已经冲进营地开始大肆屠杀。 更何况那两百名燕军骑兵竟是没有选择最近的直线来援,而是极为怪异地向东面的草甸缓坡上奔去,他们究竟想做什么?骑兵上缓坡速度骤缓,而且极耗马力,难道他们想成为马贼们羽箭的靶子,还是说……他们想逃跑? 想起昨夜宁缺坚持不设绊马索和陷坑,此时又看到那两百燕骑折向东面奔去,酌之华心中闪过一抹极不好的联想,她不愿意承认那名书院师兄竟是这样的小人,然而除了贪生怕死,还有什么能解释他这些举动? 没有时间让酌之华和大河国的少女们感伤悲愤,她们只能用余光暼一眼似乎越来越远的那些燕骑和燕骑最前面那匹大黑马,便必须把精神收回到眼前。 眼前马贼如黑云般涌来,千蹄掀起千处黑砾乱尘。 …………一声沉重闷响。 冲在最前面的一骑马贼,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重重摔倒在坚硬的黑砾地面上,溅起一道烟尘,战马哀嚎两声再也无法站起,前蹄竟似是折断了。 紧接着一声又一声沉重闷响连绵响起,疯狂冲锋的马贼群最前方的数十骑,竟像最前那骑马贼一样,极为凄惨地接连摔落在地,斜谷之间一片混乱! 紧握着秀剑的酌之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中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紧接着,眼眸里的疑惑不解转化为狂喜——越来越多的马贼摔落在看似坚硬的黑砾地上。 …………马贼群自草甸缓坡狂冲而下,待冲至草甸间的低洼地时,速度已经被提至最高,若是正常情况下的冲锋,这种马速毫无疑问是最完美的,然而问题在于,这不是正常情况下的冲锋,因为这片低洼地并不是正常的地面。 荒冷原野间,两道斜长草甸间夹着的低洼地并不多见,而这处原本是一处极古的河道,不知几千几万年前便已干涸消失,只剩下河床的遗骸,随着风沙的侵袭堆积,渐渐再也看不到河道的模样,两岸化作春日青冬日霜白的草甸,河床也已经变成看似坚实的黑砾土地。 即便是这些横行于荒原间的马贼,也不知道这片低洼地是古河道,宁缺也不知道,但昨夜带着粮队来此,扎营之时,他就发现了这片低洼地的问题,薄薄的泥沙之下,全部都是依旧光滑的圆形卵石。 古河道中间较深,千万年来积着的泥土也最厚,再覆上植被青草的尸体,马行其间没有太多问题,然而靠着古河岸,也就是如今两道草甸的边缘地带,却只覆着极浅的一层黑土石砾,若用力稍微大一些,甚至只需要风刮的大一些,就有可能触到或者看到下面的圆形卵石,还有那些不规则的天然坑洞。 这并不是陷井,不是昊天给这些马贼布下的陷井,因为如果速度不是太快,即便是最沉重的南山马,载着两个人也不会陷进经年累积的泥砾之间,然而马贼借草甸缓坡之势冲下,速度提升的太快,马蹄与地面之间相对的冲击力量太大。 于是草甸缓坡下的低洼地边缘,便成为了昊天给马贼布下的陷井。 …………快速掠动,几乎要带出残影的马蹄,重重踏到低洼地上,强劲有力的马蹄深深陷进泥砾之间,欲待奋起,却是滑了开去,因为速度太快,战马自己根本无法保持平衡,带着身上的马贼重重摔倒。 有马蹄踢飞黑砾,却恰巧卡进地面下的圆石之间,如此高的速度之下,战马止不住下冲之势,沉重的马身横压过去,喀喇一声,马蹄惨生生折断,露出血色的肌键和白色的骨膜,看上去惨不忍睹。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马贼倒下,后面的马贼大部队已经察觉到了问题,然而还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原因——速度太快——根本无法拉缰停止冲锋,一匹又一匹的马就这样冲进低洼地的边缘地带,然后不停重重堕地,不时发出沉重的闷响。 如果说先前从草甸缓坡上冲下来的数百骑马贼,就像是黑压压的潮水,那么粮队营地外围这片看似平常无奇的黑砾地面,就像是西陵神国附属宋国海岸边著名的防浪堤,出现了无数隐形的圆形石柱,坚硬无情地把这些潮水尽数拍碎。 潮水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再一波一波地碎成泡沫,前浪先仆,后浪再继,一浪高过一浪,一浪压着一浪,一浪惨过一浪。 斜谷之间的画面极为血腥残忍,无数骏马腿折颅歪倒在地面,无数马贼被摔落,被沉重的马身压断了腿,他们惊恐疯狂地推动着马身,却只是徒劳。幸运的马匹和马贼直接摔晕或是死去,不幸的马和马贼则在痛苦地嘶嚎,尤其是最后方的马贼高速冲锋却又惨然堕落,竟是密密麻麻地挤压在了一起,鲜血像果浆般压渗出来,涂抹在晨光下的土地上。 …………马贼的战斗力比粮队营地强大太多,虽然在先前的冲锋中至少有一百多骑马贼伤亡惨重,但只要给他们时间重肃队列,哪怕是弃马步行冲锋,也会给营地带来极大的压力和危险。 如果粮队营地里现在的几百人是能征善战的唐军精锐士卒,哪怕是普通军卒,此时拿着武器冲出车阵,来一次近身反击,随意一捅便能杀死一个马贼,或许马贼的第一波冲锋可能会就此被打退。 可惜的是营地里绝大多数人都是民夫,在车阵木厢板大盾的保护下,他们或许有勇气拿着木棍陋矛防守,却没有勇气冲出营地去杀敌,更关键的是,后面三百余骑马贼终究还是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低洼地里的天然陷井,这时候正手执弓箭警惕地观察着营地的动静。 于是,能不能打退马贼的第一次攻击,所有的希望都必须全部寄托在南面的那两百名燕骑的身上。此时营地里的人们已经明白,两百燕骑舍弃谷底选择登上草甸,不是想要逃跑,而是想要避开那些昊天藏在古河道里的陷井。 …………两百燕骑提前开始启动,但因为逆向冲上草甸,对马力的消耗极大,所以速度不快,尤其是和最前面那匹像黑色闪电的大黑马比较起来。 燕骑一动,在左手方草甸上监视压制燕骑的一百余骑马贼马上便动了,这些马贼用最快的速度冲下草甸,想要从斜刺里兜一个圈,从侧面截杀燕骑,然而他们没有想到,这些燕骑竟是没有沿着斜谷中央而行,却是向草甸上驶去。 这一百余骑马贼眼看着无法追上燕骑,更是挥动马鞭,连声唿哨加快了速度,蹄声如雷狂追下草甸,于是他们也遭受了北面冲锋同伴相同的凄惨遭遇。 寒冷的荒原冬风打扑在脸上,却让脸颊变得有些滚烫,宁缺听着后方传来的惨呼声,知道那些马贼再也追不上自己,心情略定之余开始想些很奇怪的问题。 ——寒风能把脸吹烫,是不是因为风太大磨擦生热的缘故?只是如果是这个原因,那自己的脸皮得该有多厚实多坚硬?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形容某些人类优秀的气质,但气质向来是后天培养的。宁缺自幼惯见生死,经历过多磨砺,每当遇见涉及生死的大事时,他都会习惯性想些有的没的事情,然后将心情归于极致的平静。 就像他此时握着黄杨硬木弓的双手那般平静,纵使被风吹着,也不颤抖一丝。 …………踩蹬。 直身。 挽弓。 错指。 拧索。 放。 箭枝离开弓弦,就像露水自叶面滴落,缓慢,然后微微变形,箭身中央向外隆起,伴着旋转,隆起在空中画着圆弧,箭头在摇摆不定,羽尾摇摆不定,沿着一道复杂的曲线,却最终变成一条笔直的线条,撕破空气飞向远方。 箭头轻触被烈日野风折磨成黝黑色的粗糙肌肤,就像撕破空气一般,轻而易举撕裂肌肤如纸,扯开血肉丝缕如絮,带出稠血碎骨如渣,直至深深扎进喉骨深处,才不再摇摆不定,而那尾箭羽依然摇摆,只是速度变得更快,轻颤发出嗡声。 接连三名马贼喉间中箭,飙出一道血花,喊都没有喊一声,便堕下马去。 笠帽被绳索系的极紧,荒原上的冬风再劲,也没有吹落,宁缺露在口罩外的双眼里没有一丝情绪,只是专注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马贼群。 近两百名马贼困在低洼地边缘的圆石间,狼狈不堪,三百名马贼拖在后方,强行收疆,阵形却是无比混乱,尤其是侧方的防御更是薄弱。如果这时候有一把大刀强行从马贼群的侧方砍下去,相信马贼群定然会溃败。 他带领二百燕骑从草甸上斜冲而至,就是要做这样一把大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