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七章 梦幻回眸
新婚,蜜月,不是恩爱缠绵,而是噩梦不断。 千军万马,追逼着她;羽箭纷飞,袭击着她;炮火连天,震撼着她。无所适从,无可遁逃。在她最狼狈、最悲惨之时,终于看到阿龙,如蒙大赦,伸出双手,大声求救。 他居高临下,玉树临风,霸气长空。一张俊颜,那般寒冷,如同千年冰川,万古不化。一双黑瞳,那般狠厉,如同嗜血狂狮,冷酷无情。手拿宝雕弓,拉弦如满月,一箭飞射。 她不可置信:眼看着飞箭射入自己的胸膛,透心而出,血如泉涌,眨眼变成一个透明的窟窿。 更不可思议:血洞越扩越大,血水越涌越多,她的一颗心却越缩越小,越抽越紧,直到彻底炸碎。 她彻底心碎,陡然惊醒,原来是与现实分毫不爽的梦境。 醒来之时,泰格依然将她抱在怀中,极尽温柔:“阿悦,你在梦里口口声声弹奏龙悦荷香曲,不如我来教你。” 龙悦荷香?可是阿龙所创? 青荷闻听此言,本能地将他一把推开,周身战栗不已。无限惊惧,无限恐慌,纷纷来袭。从前对阿龙无限渴求,如今已经完全不能忍受。 泰格呼吸一滞,心潮暗涌,无限柔情:“你若不欢喜,咱们就不弹。” 青荷深恨不能抑制恐惧,忍不住浑身战栗:“当然喜欢!怎会不喜欢?凡是阿龙做的,我都喜欢。” 毕竟言不由衷,不经意探出小手,扶向额头,星眸依旧,闪亮依然,却只能与黑暗同伴。不自觉摸摸后背,一道极深的重创,永远不能复原。 梦中哑然失笑,心中暗道:“喜欢?我怎会喜欢?我可以忘记你给我的刻骨冰寒?我可以忘记你冻瞎我的双眼?我可以忘记你射我的致命冷箭?却怎能忘记你害我的亲骨肉小产?” 数日昏迷,短暂觉醒,忽闻有人说话,声音充满焦虑。只因梦中的阿龙与泰哥哥如斯相像,令她一如既往,分辨不清。 说话的是阿龙,不,也许是泰哥哥:“神医,她的枫叶寒毒还能清除么?” 又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分明是闻名遐迩、妙手回春的叔医:“启禀大司马,小殿下体内寒毒积习日久,早已深入肺腑,加之数次失血过多,如今又抑郁成疾,已是不可根除。” 泰格无限忧急:“这便如何是好?她这般通体冰寒,倘若昏睡下去,说不定哪一日便长眠不醒。” 青荷闻听此言,反而梦中释然:“长眠不醒?倒也不错,这一世终于可以解脱。泰哥哥何必心忧?对你对我,夫复何求。” 叔医沉吟片刻,低声进言:“大司马,为今之计,只剩一个办法。那就是,令殿下尽快受孕。只要受孕,便可增大血容量,促进血循环。殿下血脉流畅,血管通达,便能抑制寒毒,起死回生。” 梦中闻听受孕,不觉心如刀绞。前尘往事,纷乱如云,无迹可寻。唯有一事,无论如何忘不掉。胜过他的冷酷,胜过他的无情。胜过她的眼睛,胜过她的生命。胜过她的怨怒,胜过她的伤情。 那是什么?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怎么?破碎的身心,居然在合拢?幻化成什么?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他是谁?分明是她的爱子。 啊!孩子! 想到孩子,她满心愤怨换做一片悲凉,无可遏止,无可隐忍。从未有过的伤情,直击心底。 梦里幻里,她悲愤至极。 身后的他,似解她的意,紧紧相拥,千宠万哄。 青荷竭力心平气和,却掩不住梦中的失落:“阿龙,遇你之前,我的生命只有欢笑。遇你之后,我的世界只剩卑贱。尽管如此,我从未求你怜惜。你不该将卑贱的我踩进烂泥,你不该将无辜的孩子打入地狱。” 忽然大彻大悟,梦中默然:“只要有爱,就会有恨。只要有爱,就会有痛。爱的太过,只剩下卑微。再不能豁达,幸而我再无爱,无需挣扎。” 梦中的他,柔情满腔,又在运功疗伤,声音却无限悲怆:“阿悦,再不要抗拒,与我合力排毒好不好?” 青荷却连连摇头:“阿龙,这般违心待我,究竟出于悔恨?抑或怜悯?” 泰格伤痛无极,却无可奈何,只有昧着良心说话:“阿龙可以不爱天和地,他当然爱你!” 青荷不以为然,再不答言,却在梦中哀怨:“可叹从前,我未生一双慧眼,看不出你能演善变。我未生一双聪耳,听不出你满口谎言。居然把你当成无价之宝,爱在心间。好在如今,我终能幡然悔悟,望而却步。无论你的狠心,你的残忍,抑或你的悔恨,你的怜悯,再也伤不到我一分。” 泰格却早已洞察她的身心,有那么一刻,念起阿龙,满心怀恨,只想杀人。 青荷梦中顾自想着孩子,心下大恸:“没人知道,我的孩子,如你所愿,在粤江小产。我曾憧憬过陪他看海,陪他冲浪,陪他扬帆。事到如今,都成枉然。” 泰格醍醐灌顶,极力克制,才未抢过长剑,杀出门去,奔赴西蜀,手刃挚友。 青荷忽然想起前一世阿龙,陡生体恤,换了一副容颜,更如回光返照,满面欢笑:“阿龙,你为我亲手谱的龙悦荷香曲,能否弹给我听?” 幸而瞎了双眼,看不见泰格在伤痛中扭曲的脸。 微风轻拂,梦中的他在轻轻点头:“好。” 泰格扶她走至瑶琴之畔,极尽纵容,极尽宠溺。 这曲子阿龙曾经弹过无数遍,泰格早已烂熟于心,手拨指挑,旋律诱人,曲意倾心。 青荷一如既往,聪慧温婉,低眉信手,弄曲拨弦,徐徐跟进。 乐音回旋,沁人心田,如龙奋飞,妙不可言。 就像阿龙本人,时而神采飞扬,席卷滔天碧浪;时而睿智雄浑,驰骋辽阔穹苍;时而斗志昂扬,纵马逐鹿四方;时而源远流长,奏响天地乐章。 琴声却戛然而止,青荷手捧小腹,一张脸如痴如狂,一颗心痛不可当。 生命走到尽头!一切无可挽留! 冲冠之怒,何必隐忍?豁达之心,何必强求? 青荷如同魔鬼附体,陡然飞身而起,抢过壁上长剑,长剑出鞘,人如电火,剑走灵蛇,满室一片寒光。 刻骨铭心的痛,幻做垂死挣扎的梦。 情深坠百谷,炼狱熬千年。只为看一眼,执着天地间。 梦中寻他,千回百转。天道轮回,不可逆转。世事变迁,无缘再见。寻得太久,甚至遗忘他的脸。 耳听泰格大声疾呼,青荷再也站立不住,人已摔倒在他怀里,一颗心却跌宕起伏,意识更回到远古,懵懵懂懂中,无数次追问:“阿龙!你给我的,究竟是爱?还是伤害?” 无人知晓,无人明了。无人解答,无人预料。 只知静夜沉沉,只觉流云容容,还有泣血的寒风,呜咽在梦中。 弥留之际,梦境游离。 瞎了一双眼睛,这才终于看清:“最疼最爱我的,自始至终,只有泰哥哥一人。” 登觉万籁复苏,海天一色,人地协和,不由心头一暖:“泰哥哥,我已不再含怨。奈何身中寒毒,浸透五脏六腑。事到如今,但求一死,再不相累。” 手探双眼,不由泪腺一酸:“阿龙,新婚夜你亲口承诺,日日给我梳头,从青丝到白首。听风山你立下誓言,与我南岛踏浪,与我南海扬帆。事到如今,又是第几次食言?” 手摸小腹,只觉苦海无边,回头无岸,更是黯然:“阿龙,你虽润天地、识气象,怜众生、护万物,爱禽兽、睦友邦。唯独对我毒过蛇蝎,唯独对我狠过豺狼,是为何故?” 一声冷笑,从心底发出:“将死之人,何必计较?他根本不是我的阿龙。今生今世,我不能左右。来生来世,对你更无他求。” 人之将死,忽闻琴音,满满皆是可遇不可求。似迷惘,似彷徨;似回想,似哀伤,似悲鸣,似欢畅。 琴声渐行渐远,如涓涓细流,欢快明朗,注入岩隙间。又愈行愈近,如高瀑急流,散开千百条飞涟,奔腾翻涌,冲浪搏击。 琴声睡去又觉醒,青荷却觉醒又睡去,一年恍惚过去。她却睡多醒少,无论是睡是醒,她都完全没有记忆。 正月十五恰逢雨水,天色灰蒙,雾气昭昭。 青荷在海滩练剑,疯魔中忽然觉醒,大瞪着复明的眼睛,终于恍惚记起一事:四个月前霜降那日,嫦雯早产下一对双生子,她却至今不曾见上第一面。 青荷扔下长剑,飞一般奔回司马府。 此时她的身体,混淆着劈风、霹雳、神农、轩辕、空明五种真气。情场虽然失意,却带来意外之喜,造就了她武场得意。只觉身心相通,纵跃如风。 她快的不可思议,如电如雷,惊得远远守护她的常翼,如大鸟般飞追,居然还是追之不及。 青荷越过重重庭院,奔到主楼窗前,这才脚步放缓,侧耳倾听。 那一刻是那般温馨,泰格夫妻正全心全意给两娃洗澡。 嫦雯之爱双生子,就像当年爱“双月”,任凭交给谁都不放心。 连泰格都心甘情愿打下手,而且一脸满足。 青荷马上意识到:“我的缺席,倒是便宜了两夫妻。难得他们恢复欢笑,一片岁月静好。” 尽管早产半个月,双生子却和他们父亲一般,健康茁壮,生龙活虎。最惹人爱的便是他们的眼睛,大大的,黑黑的,亮亮的,这让她更加想念他们的父亲。 男娃黝黑发亮,英俊简装。女娃肌肤胜雪,娇美无双。一黑一白,如春风喜雨,如晨曦朝露,相得益彰。 嫦雯笑中含泪:“阿格,你喜欢哪一个,见贤还是思齐?” 泰格泪中含笑:“只要像她,我都喜欢。” 青荷闻言惊诧:“谁是她?娃怎会像她?不是该像雯姐姐么?” 嫦雯先将男娃见贤抱出澡盆,擦干水珠,裹上小衣,才交给泰格:“依我看,最高兴的莫过君上。君上实在熬不过小公主哀求,又欢喜两娃聪明乖巧,不仅保全阿格,泰氏无辜者也得以幸免。我知道阿格不在意权势,这些都比不上小公主一根脚趾,只盼她能早些醒来,像我一样抱抱可爱的宝宝。” 泰格岔开话题:“阿雯,你喜欢哪一个,见贤还是思齐?” 嫦雯实话实说:“我更喜欢思齐,她白白嫩嫩,粉妆玉砌,更像小公主。” 泰格闻言忙将见贤递过去:“那咱两换。” 嫦雯急忙护住思齐:“我可不干!不和你换!” 泰格忽然一声长叹:“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能醒转,哪怕只是回到从前。” 嫦雯几欲落泪:“我只当生下宝宝,她的寒毒会清,一切也能好转。万万没有料到,宝宝不曾给她带来片刻欢欣,反而让她魔障越陷越深。人前她只为你我,只说小郡王、小郡主是我所出。无论是参加盛会喜宴,她都大度得体,无可挑剔,无懈可击。人后她终日我行我素,不是沉睡,便是炫舞。” 青荷闻言心如刀绞,瞬间又将嫦雯之言选择性忘掉:“宝宝,自然是雯姐姐生的宝宝。” 泰格默然道:“她睡着好过醒着。如此抑郁,如此封闭,你我根本走不进她心底。只盼阿龙去而复返,她才有望好转。” 嫦雯登时怒不可遏:“再不要提那个负心汉!你难道看不出?小公主对他恨入骨髓!你忘了君夫人怎样说?‘落雨能上流,覆水可回收。龙心与月意,可遇不可求’。如今,小公主明明是你的妻,又给你生了见贤、思齐。依我看,阿格再不要犯傻,必须痛下决心,真正做成她的夫君。” 泰格一阵难过,一声苦笑,摇摇头将嫦雯与双胞胎一起拥入怀中:“嫦雯,你怎这般固执?我和你说过多少遍?我只有一个妻,那就是你。你却每日都狠着心肠,将我拒之门外,让我一年独守空房。” 嫦雯泪流满面:“阿格,分明是你太傻。能留在她身边照顾一对宝宝,我已无悔无怨。你我夫妻一场,只是阴差阳错。你和她夫妻相爱,才是万众归心。如今,我怎能忘恩负义,鸠占鹊巢?” 泰格双目含泪:“嫦雯,咱们自小一起长大,你的情意我铭记,我的情意你不懂。” 嫦雯涕泣如雨:“我的情意,不值阿格铭记。阿格的情意,我不应记在心里。你更不该教她‘龙悦荷香剑’。那剑法令强者刚劲,弱者疯魔。她便是疯狂练剑,才晕倒沙滩,将一对宝宝降生在血泊之中。那一天,我抱着双生子,痛不欲生,怨天恨地,怨来怨去都怪我自己。你们本是一对佳偶,一双伉俪,不该是这等境遇。” 泰格一脸悲怆:“嫦雯,并非如此。我和她真的不是一对,注定劳燕分飞。我若勉强,我若逆天,才会加剧她抑郁,加重她伤感。” 青荷闻听,犹如五雷轰顶,刹那间泪流满面:“泰格每日相陪,嫦雯每夜相伴,他们终年牺牲,只换来我终日昏聩。” 只觉追悔莫及:“一年行尸走肉,拆散一对夫妻。是我鸠占鹊巢,坑害佳偶伉俪。” 唯恐两夫妻察觉,扰了他们难得欢好,唯有悄然隐退。 退到海边,聆听潮起潮落,如雷贯耳;倾听涛涌涛翻,苦不堪言。 静夜沉沉,浮光蔼蔼,冷月溶溶。 青荷的脑乱成一团海,青荷的心搅成一片霾。 她第一次听出,海的声音,原来这么刺耳,这么凄厉,如同地狱的号角;她第一次闻到,海的味道,原来这么颓废,这么忧郁,如同死神气息。 一个浪花对她招手,一个波涛对她高呼:“不如离去,不如离去。” 可是,去哪里呢?听死神召唤?赴魔鬼殿堂?做成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迷茫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浮现眼前。他微微一笑,温暖又和善。这是他的笑,却不是他的人。 泰格挨着她缓缓坐下,周边温度陡然上升,暖过夏日艳阳:“香悦,咱们回家吧。” 青荷唯恐又一次受伤,宁可趁早结束幻想:“阿龙,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泰格灿烂一笑:“香悦,咱们不回司马府,我直接送你回西蜀。” 青荷难以置信:“阿龙,你说什么?你让我千里寻夫?你怎么说的出口?你抛我弃我,还要我舍弃自尊,任你嗤笑?还要我重走旧路,义无反顾?” 泰格神色大变,一脸怒容:“香悦,你明明知道,他爱你如至宝,却非要放着明白装糊涂。煎熬自己冤枉他,对你有何好处?” 青荷勃然大怒:“你爱我?你不如问问!五谷爱不爱麋鹿?麋鹿爱不爱野猪?野猪爱不爱狮虎?狮虎爱不爱五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何必舍死忘生,逃离天坑?我本可以和小鱼儿相依为命,定能无忧无虑,每日欢好。事到如今,鱼儿何处找?世事皆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