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鸯梦重温
青荷光着小脚,浑身冰凉,奔至农房,急忙向床上张望。 他一如既往,静静平躺,呼吸均匀,神色安详。 那一刻,她那样望着他,只觉鼻子酸楚,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如注。 不知过了多久,悲戚终于止住。 顾不上擦干眼泪,便奔向伙房,添柴生火。 她冷的哆哆嗦嗦,又将一身湿衣解脱,拧干水渍,舒展开来。 一边翻转烘烤,一边看向小脚。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自怨自艾,心底默念:“你若受伤,我如何用你走路?你若罢工,我又如何寻阿龙?” 她本不会生火,伙房里尽是浓烟。烟雾缭绕之中,忽觉一阵心酸,眼泪又是止不住,一滴接一滴,悄然滑落。 她自言自语又自嘲:“夜幕思龙忧,烟熏使泪流。” 衣服烘干之后,她一层一层穿好,依然瑟瑟发抖。不暇多想,满怀渴望,跃身上床,求助兢兢业业的发烧友。 蜷缩在他的胸口,只觉又回到小时候,刹那之间,温暖袭上心头,涕泪肆意奔流。 睡梦之中,一个女子,白衣白纱,站在床前。她那双大眼,清澈如水,温润如玉,隐隐约约还蒙着一层凛凛的杀气。 青荷想要睁眼一观,却是徒劳,只觉雪歌雪舞之声,轻轻响在耳畔,似幻似梦,什么都听不清。 阿龙更是煎熬在噩梦。 梦境如斯可怖,时而是父母长姊,挣扎在汹涌的长江,沉没于咆哮的巨浪;时而是师尊师兄,拔刀相向,血溅当场;时而是爱人绿萝,深陷魔掌,遍体鳞伤。 他的心更受重创:为了祖辈留下的热土,舍死忘生,浴血疆场。但是,杀敌无数,感受不到强者的辉煌;凯旋而归,感受不到胜利的欢畅。 相反,战争阴霾,每时每刻,折磨他的躯体,噬咬他的灵魂。战争结束,才是他苦难的伊始,才是他炼狱的开端。 越是不可避免,越是无极痛恨。 痛恨灭绝人性的疯狂杀戮,痛恨名正言顺的心灵扭曲。 痛恨控制不住肆意奔流的鲜血,痛恨抚慰不了担惊受怕的眼睛。 痛恨挚爱的同胞被割断喉咙,痛恨年轻的敌人被结束鲜活的生命。 他痛恨人人只宣扬战争,说它神圣,说它英勇,却忽略它的黑暗,忽略它的惊悚。 他痛恨生命被践踏,尊严被漠视。 他痛恨战争结束,心灵得不到救赎。 他痛恨侵略者贪婪卑劣,牟利杀戮。 他痛恨攫取者虚伪无耻,粉饰太平。 他痛恨野心家凶残成性,鼓吹英雄。 他们酝酿深仇大恨,他们制造国破家亡,他们扭曲美好心灵,他们让无数苍生,无辜丧命。 但是终究的终究,他卷入战争,逃不开战争。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如今,他死了,他的青荷也死了,都逃不开因果报应。 死亡梦幻中,有双调皮的小手,一直倾心呵护。似绿萝在耳畔低声轻语,极尽哀婉凄迷: “遵彼汝坟,重回蜀门。蜀山常水,今是昨非。巴山夜雨,万事如毁。虽则如毁,不复同归。” 绿萝的声音,和着梦幻,渐行渐远。 调皮的月光,排云而出,渐行渐近。 静夜沉沉,明月皎皎,星光溶溶。她透过低矮的窗棂,照进这间破旧的小屋,照在他滚烫的额头,映射他紧闭的眼眸。 春风乍起,送来阵阵荷香,和着如水的月光,泛起一片银芒,赶走万劫不复的疯狂。 意识渐渐复原,尚未睁眼,第一反应便是找寻“飞龙剑”。 没有摸到! 多亏他想不到,青荷这小傻瓜,一直拿着它,与野鸡厮杀。否则的话,肯定七窍生烟,永世再难醒转。 彻骨的疼痛,让他逐渐清醒,这才发现,不独卸掉一身铠甲,而且一丝不挂!登时大吃一惊:“从记事起,除了沐浴更衣,从来不曾这般赤条条无牵挂!” 更是满腹狐疑:“上天因我杀戮,哪怕只是自卫,哪怕只是反击,也不肯饶恕?所以判我裸身就死?” 放在古代,死者无衣,可谓罪大恶极。 倾尽全力,终于睁开双眼,更是大吃一惊:一张荷颜,浮现面前;千娇百媚,梦绕魂牵;清丽绝俗,恬静安然。 她如同婴孩,无限依赖,无限痴爱,紧紧嵌入他的胸怀。这般情义,如此自然,好似千年万年;这个姿势,如此熟悉,好似历经百世;这个体态,如此萌呆,好似与生俱来。 大惊失色,感恩戴德:“上天待我不薄,在这死亡炼狱,在这末日鬼蜮,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始终和我在一起,不离不弃。” 迎接死神,喜极而泣,一曲吟哦,响在心底:“夜来**揽幽荷,枕畔睡莲怀中和。若似鸳鸯千番波,共赴泉下万年卧。” 面对死亡,十二分快乐:“今生无法左右,来生却能渴求。她不会背刺苍狼,我不会背负国殇。她不会以我为敌,我不会射她心伤。” 无限欢愉,史无前例,让他拥有难以想象的力气,抬起沉重的手臂。 这一动不要紧,居然摸到她的玉质冰肤,真真切切;居然闻到她的怡人荷香,清清楚楚。 他情思百转,心神飘旋,眼前的画面,真实到了极点。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去分辨现实与虚幻。 他不顾一切,将她抱在怀中,紧紧贴在前胸, 足足又过了一刻钟,他才完全清醒。恍然大悟,醍醐灌顶:“梦里忆里最珍贵的吉光,情里爱里最欢腾的畅想,还在世上!” 青荷没死!她还活着! 一幕幕,一声声,一句句,一场场,不尽回想:温暖的目光,水眸的星芒,顽皮的话语,冰凉的胸膛。刻骨的相思,奔腾的**。 一时之间,风起云涌,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皆被激扬,从寸寸骨节,到丝丝毛发,极爱之处,极恨之处,爱的乐章,恨的迷茫,都已奏响,都在欢唱。 她却一无所知,在彻骨的寒冷之中,瑟缩成一团,犹如一个无助的婴儿,相依相偎。是了,便睡梦之中,她也所求极少,却难得不再掩盖真心,迎合宠爱的她夫君,将整个身体,契进他的怀抱。 她沉沉昏睡,小乖小乖,安静可爱。幽幽荷香,若隐若现,四散开来。 无限爱欲,油然而生。他情不自禁,轻拥轻吻,舌尖游走,漫过她的额头,宠爱她的双眸,探入她的樱桃小口。 睡梦之中,她喜出望外,双臂紧拥,无限欢腾,热切相迎:“阿龙!” 幸福来的太突然,在不经意间,如灿烂的朝阳,璀璨的星辰,绚丽的彩虹,悄然同现天际。滋润着他濒死的心田,安抚着他破碎的梦幻。令他心驰神往,令他神魂俱爽。 他濒死的心,本已不敢奢求。事到如今,无限欢欣,点亮他的双眸;无尽哀愁,侵蚀他的心头。 幸福,痛楚,交替呼应;欢乐,伤感,结伴而生。将他震撼,将他唤醒。 他时而欣喜若狂,他时而痛不欲生。他时而情不自禁,他时而万念俱灰。 吻到胸口,她满面泪流,喃喃细语,婉转莺啼:“阿龙,我想回家,带我回家,好吗?” 他登时热泪盈眶:“好!从今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梦中喜极而泣,闪动着星光水眸,低声哀求:“我想回到小时候,跟着阿龙一起踢球。” 他闻言一怔,更胜渴求:“一起踢球?什么时候!” 忽觉唇下一痛,原来在她的胸口,还揣着一样东西,奇形怪状,又冷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