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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三四 各有算计(3)

    武宁大战方休,徐州城内云波诡谲,各方势力、人物为了自身性命富贵,正打起十二分精神抓紧筹谋、彼此算计,且已展开行动。

    赵宁带人救助城外三万难民,便是发生在这样的情况下。

    正因如此,他救助难民的动静虽然大,大半日之内竟然没有引起徐州城太多注意,更不曾有正经大人物出来干涉。

    在节度使常怀远、长史唐珏、别驾张名振等人看来,区区一群乞丐般的难民,杂草一样的存在,跟他们正忙碌的,凶险万分干系重大的事情相比,委实不值一提。

    于是,赵宁走进了徐州城。

    他进城的时候,两侧披甲执锐的军士胆战心惊,城墙上修为不俗的将领如遇鬼神,城外窝棚区的无数百姓沉默目送,城内横平竖直的街坊悄然无声。

    当他的脚步踏上徐州城的中央大街,徐州这座棋盘上,便落下了一道无色无形的霹雳惊雷,骤然聚起了无边无际的密集乌云。

    这个夜晚,徐州,黑云压城城欲摧。

    龙蛇将在这里各显神通,虎狼必于此处撕咬搏杀!

    此番进入徐州城,赵宁首先去见的人,并不是节度使常怀远。

    而是一个在达官显贵、地方豪族遍布的徐州城,不甚起眼的中层官员,从五品的徐州司马,黄瑜。

    此人,由徐州一品楼精挑细选而出。

    ......

    赵宁在一座普通两进宅院,见到年过四十的黄瑜前,这位身材极为修长五官非常英俊,气度格外文雅的中年男人,正在跟一个三十来岁,普通身材普通长相,发际线十分高,被黄瑜衬托得特别丑的家伙在院子里赌酒。

    那是徐州州治——彭城县的县丞。

    两人都穿着布衣,披散着头发,撸起了袖子,一只脚踩在石凳上,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气势十足的划拳,嘴里不断嚷嚷着叫喊。

    这模样,像市井之徒多过像官府官员。

    两人划拳时喊的话不是行酒令,而是一些其它内容。

    黄瑜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变幻着手势,一副恨不得撕了对手的架势:

    “我黄瑜乾符初年就中了进士,从县令做起,一路平步青云,而立之年已是徐州别驾,可谓意气风发。

    “但而今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却当了司马这养老的官,每日里无所事事,你说我是不是倒霉透顶?”

    彭城县县丞嗤地一笑,不屑地道:

    “黄兄之所以被贬官,那是因为你在节度使府邸里,当着众人的面喷了节度使一脸唾沫,大骂对方是把百姓当牲口的混账。

    “节度使只是贬了你的官没有要你的命,已经是格外开恩。

    “你还曾是徐州别驾,至少施展过平生抱负,我呢?

    “国战期间带着乡勇经历大小百十战,手刃北贼无数,几度险些丧命,最终只做了个区区县丞,至今没有升迁也就罢了,前些时日不过就是带人纠察了差役班头,借着节度使筹措军饷的机会敲诈民财的恶行,就被见钱眼开的县令带着众人排挤,被我抓紧大牢的人出来了,我却在衙门没了立足之地,你能跟我比惨?”

    黄瑜哈哈大笑:“好!我敬你是条抗击北胡,保家卫国的汉子,这轮算你赢!”

    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放下酒碗,他晃了晃脑袋,瞪着县丞:

    “城外难民聚集,前几日我不过是略微带了些粮食出去施粥,家里的后院却被人放了火!

    “那些狗屎一样的达官显贵,自己不去赈济灾民,就看不得别人做好事,还说我这是打节度使的脸,阴谋培养自己的民望,蓄谋不轨!

    “昨天夜里,竟然有刺客上门,要不是我警觉,此刻脑袋都搬了家!”

    县丞怔了怔,这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对方做过别驾,任期间施行过不少有利于百姓的政令,触动过许多达官显贵的利益,仅是为百姓做主法办徐州大族子弟的案子,就主持过不下十件。

    故而,黄瑜本身就在百姓中很有声望,听说还有百姓自发为其立生祠,这样的人被节度使忌恨,被权贵们敌视实属情理之中。

    县丞当下竖起大拇指:

    “做官做到被百姓立生祠,却让顶头上司欲除之而后快,被地方权贵派人暗杀的地步,我不如你,这一碗我喝了!”

    说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一仰脖子喝得一滴都不剩。

    这回轮到县丞先开口,他一边跟黄瑜划拳一边咬牙切齿:

    “国战时期,民间都以投军报国为荣,谁家里要是没个上阵杀敌的好汉,在人前都不好意思大声说话。

    “可如今呢?这都不到十年时间,民间风气大改,人人都以家财多少来区分英雄与庸人!

    “有钱的纵然卑鄙无耻作恶多端,只要没被官府捉拿,那就是万人敬仰,没钱的哪怕品德高尚,旁人也不屑一顾,认为是没能力的窝囊废!

    “我做了这么多年县丞,家里人依然不能天天吃肉,我内人说我不识时务不通变化,不仅榆木脑袋而且不知道为家人着想,这几年日日跟我吵架,眼下正在跟我闹和离!

    “就连我那十来岁的儿子,竟然也看不起我,觉得我不敛财就是不会做人,就是没有让家人活得更好的担当!

    “你说说,我一个百战余生的猛士,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

    黄瑜沉默半响,对方的家事他不好多说,末了喟然长叹:

    “世道风气变了,人心坏了,世道面貌也改了,现如今是小人功成名就,而好人备受艰难。

    “我还是别驾那会儿,亲戚朋友无不把我当神仙一样供着,逢年过节门庭若市,都恨不得给我擦鞋。

    “而如今呢?知道我不容于节度使,还成了个没实权的闲官,对我没有好脸色也就罢了,还背后数落我看我的笑话,真是......”

    说到惆怅处,黄瑜摇头失语。

    不料县丞却哈哈大笑起来:“黄兄,你出错了,当罚酒三碗!”

    原来黄瑜心神失守,没注意到手上动作,行酒令出了错。

    黄瑜张了张嘴,看着笑得悲凉的县丞,苦笑一声,就算他不出错,这一轮他也输了,毕竟人家即将妻离子散,索性直接抱起酒坛:

    “我干了!”

    酒还有半坛,县丞见他爽快,也抱起酒坛:“我陪了!”

    两人咕噜咕噜把酒坛喝空,一个将空酒坛随手丢远,一个直接将其在地上摔得粉碎。

    而后两人也不继续比划,都收了腿,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对着桌上的几碟小菜眼睛发直,许久不言,神色哀伤。

    “今日跟你这般对酒,本意是为了让你我都说出心中不愤、伤怀之事,以为吐露出来便能松快一些,不曾想事与愿违,反倒是让你我二人愈发难受了......”黄瑜苦笑不跌。

    县丞打乱头发扯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将衣袖撸得更高,把成块的肌肉全都暴露出来,一副放浪形骸的癫狂模样,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道:

    “难受什么难受,我高兴得很!

    “大丈夫在世,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夫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他娘的在乎这些作甚?只要我不在乎,他们就伤不了我的心!

    “管他这是什么世道,我这辈子就是不能对不起我的良知,不能对不起昔年因为‘保家卫国’四个字,就把性命丢在战场上的那么多手足袍泽!

    “想让我鱼肉乡里贪污受贿,跟那些豺狼虎豹沆瀣一气?等下辈子吧!”

    黄瑜已是喝得舌头不听使唤,闻言击节大赞,就好似听到了仙音,竖起大拇指,用含糊不清却格外有力的嗓音道:“彩!

    “老弟不愧是通透人!

    “管他娘的这是什么世道,人活一世,不能像畜生一样,为了一口吃的,连自己的底线与信仰都背弃,那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不做人,当个学舌的鹦鹉算了!”

    说到这,两人相视大笑,不约而同重新开了一坛酒,重重碰在一起,相对牛饮。

    再多的酒也不能浇灭心中的火,更无法抚平心中的恨,放下酒坛,黄瑜神伤不减,摇头晃脑地道:

    “世道清明之时,高位者无不德才兼备,就算不是十全十美,至少大节不亏,如今乱世绵延,人人利字当头,为官者没有原则,上层失去良知,有底线的却只能困顿潦倒,天下竟成了一池黑白不分的污水......

    “也不知道这样的世道何时是个头。”

    县丞半趴在桌子上,明明已经没什么力气,闻言却双目圆睁,锐利之气不减:

    “圣人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而如今这徐州,上位者把百姓当草木,对数万难民视而不见,偏偏还能地位无损,实在是岂有此理!

    “我们浴血奋战多年,在异族铁蹄下保全下来的国家,怎么就成了人间炼狱!那些云端之上的大人物,就真没有顾念天下苍生的了吗?!”

    闻弦歌知雅意,黄瑜脸色一变,“你想说什么?”

    “我想去河北!”县丞突然坐直身体,软绵绵的脊梁中好似骤然被注入了一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