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盈满,皆由我修 第十五章 大事小事
不大的萍水城里,出了件大事。 是今早从郡府那传来的消息:郡都尉荣哲兴,因公殉职了。 萍水城中的百姓都认识这平易近人的荣都尉,而外来萍水的旅人们也都听说过这荣都尉的武学天赋异于常人——怎么就突然,因公殉职了呢? 无人不惊愕,无人不侧目。 尤其是在看见荣家的老父母颤颤巍巍地走至郡府,趴伏在那袭素白布单上痛哭流涕时,更是如此。 在这没有战乱的南江之南,怎么也会有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呢? 无人不扼腕叹息。 但叹息之余,他们又做得了什么呢? 对于痛失家中顶梁柱的荣老父母来说,一句‘节哀顺变’,除了讥讽挖苦外别无他意。 只有那已过古稀之年的老郡守,才能怜悯地拍着那老父母的肩膀,叹上一句‘都尉不孝’而已。 不小的萍水城里,也出了件小事。 今日前往虹鲤馆吃食的食客们,意外地发现那本该站在账台后的一袭白衣,竟变成了一抹朱裙。 白秀才不见了。 有好事的食客便问起身着朱裙的店掌柜,问那白秀才去了哪。掌柜却不同以往笑吟吟,只是淡淡道他似是联系上了老家的亲属昨日晚上便启程回老家探亲了。一些平日里就爱八卦的食客听出了些许玄机:那白秀才的老家,不是被军武蛮子都拆光了吗?他说回老家,难道是老家又重建好了? 食客们想不明白,但见掌柜神色不太自然,便也就没有多问。 直到下午,那在城北角开了一家绣花武具店的孙老弟来虹鲤馆吃糕点时,无意间说起了白秀才今早还光顾了他家店铺的事情。众人们立即就来了兴致,悄悄地让他说个明白。那孙老弟就耸耸肩,三言两语简单说了说。那白秀才是今早开店时就已经站在了门口的,手里提着一小坛黄酒,说是要买一柄佩剑,佩在腰间。那孙老弟就问他,你平日里就是个账房先生,要什么佩剑?那白秀才说自己马上就要走了,可能要在外闯荡一段时间,有把佩剑心里踏实些。孙老弟愣了下,问他掌柜知道这事吗?白秀才想了想,说知道的。孙老弟也就不作多问,从店里的武具架上取下了一柄看上去并不华贵但铸造工艺还算上乘的铁剑交到了白秀才的手里。白秀才问他多少钱,他却说平时受了很多酒楼的照顾,就不收钱了。白秀才也没有多言,只是朝其抱拳,说‘谢谢了’,然后便转身走了。之后孙老弟也没见过白秀才了。 食客们七七八八地点点头,结合起先前掌柜说的话,看来白秀才确实要回家了。这可真是怪可惜的,这几年在这虹鲤馆吃食,他们可是都习惯了那账台之后有一袭白衣的身影了——说来有点好笑,看到那袭白衣,他们就时不时地会有一种自己正在名贵府邸品茶听诗的错觉,而不像是在大快朵颐地喝酒吃肉了。 而看掌柜那不自然的神色,应该也是有些不习惯吧。明明前几日还看见她与他并肩在街上走着的,今后便就只有她一人了,肯定会不习惯吧。 哎,不过这下总该轮到那‘池中塘’的掌柜了吧? 众人谈着谈着,哈哈几声,也就笑笑过去了。 微风轻拂,吹至了不高的小土丘之上。 那珠参天的老槐树,摇曳起了翠绿的新叶。 已入秋了。 身着白色长衫的男人站于树下,青黑色的发丝于其双鬓上随风飘扬,为其那本就玉树临风的身姿更添了几分飘逸。 他伸出右掌,轻轻地贴放在那粗壮的参天傀树之上。 三年前,它颓颓老矣。 三年后,它枯木逢春。 不过,现在要和你说声对不起了。 白衣似有苦笑。 他那乌黑的双瞳中,闪烁起了神秘的异光。 然后,便见那翠绿的新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枯黄,一片片凋零而落,而那参天大树,也随之变成了三年前那光秃秃的老树模样。 一股常人所看不见的无形契运,缓缓地从傀树中游走至白衣右掌,并沿着他的经脉,最终从左掌溢出,渗入那柄看上去朴素无常的铁剑之中。 三年前,他决心做那‘白秀才’,便将自身修炼十数载的契运神气,全都赠予了这颗本已是人中古稀的槐树,另其老树新开花,而自身只留些许底气与忘不掉的奇门技法于身。 三年后,他不得不做回‘王满修’,只能重新从老树这,取回那份契运神气——若无此举,他的武学境界,只能是个半桶水的小百人。 但若有此举的话 忽然,白衣微微一怔——从其右掌而来的契运神气,比三年前他放入时要浓郁上了几分。 世间万物皆有灵,草木大树怎会无灵。 这三年间,你也在修炼奇门吗? 白衣浅浅笑着,将一分契运留在了傀树之中。 一枚翠叶,留在了那光秃秃的树枝之上。 他转过身,掂了掂手中那柄铁剑。它虽朴素,但已不是无常。 三年来从未修炼奇门的白衣体魄已不如前,若是一口气将所有奇门功力收入体内,只会是落得丹田翻覆,七窍流血的下场。 便辛苦你帮我担着些了。 他冲着铁剑微微一笑,将之佩在腰间。 抬起头,望向眼前的那片麦田。 已不是金色海洋,只是褐色的泥土地了。 白衣弯下腰,捡起放在脚边的那坛黄酒。 打开酒盖,闻了闻扑鼻而来的酒香。 然后,将之缓缓地洒在了土坡之上。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地方。 “荣哥啊,虹鲤馆的上好黄康,我一时半会儿是请不起了。” 白衣轻叹口气,似笑非笑。 “只好请君久等了。” 夜里的萍水郡城,一如既往地安静。 腰佩铁剑的他,慢步走在那条熟悉的街道之上。 在离开这萍水前,他还有一个人要去见一下。 一个在那满燕院中,只会抚琴的人。 虽说要到那满燕院,应该有一条更近的道路才是但他还是走在了这条最熟悉的街道之上,这条必定会经过那萍水郡头牌酒楼的街道之上。 停下步伐,侧过身,看向那写着‘虹鲤馆’三个金字的黑底招牌。 然后,微微下移视线,落在那身着朱裙的她身上。 白衣扬起了嘴角:“你果然还在在这里。” 朱裙也扬起唇角:“你果然不会不辞而别。” 说着,她拂袖挥手,将一个泛着光的小巧物件扔给了他。 白衣接住那泛着光的小巧物件,以那依稀月光,定睛一看。 竟是一枚金元宝。 白衣惊愕。 “路上的盘缠。”她浅笑道,轻轻摇扇,“可别一会儿留在那满燕院里了。” 白衣稍稍一怔,摇头笑道:“不会。” 接着弯腰作辑:“谢过掌——” “游茜。” 他抬头望去,只见掌柜倚墙而站,微微动唇。 “游茜,那是我的名字。” 白衣点点头,眨了眨眼,双手抱拳:“不才王满修,谢过游姑娘!” 朱裙一愣,浅浅一笑。 “王满修,就算你以后没法再做那白秀才了,能回来做个食客也好。” “若是连回来的时间都没有,那寄一两封信也是好的。” “你走了之后,小鲤肯定每天都要缠着我问白哥哥几时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有多喜欢你。我肯定不能说你此行不会回来” “店里的大家都会想你的。指不定那些常来的食客也会,所以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裙终于不再言语,只是倚墙而站,轻叹口气。 “路上,记得小心些。” 白秀才浅浅一笑,双手抱拳而站。 “请多保重,掌柜的。” 说完,白衣便转过身,自那街道上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也没有回头。 只留下那袭朱裙望着街道,露出了几分苦笑。 江山美人仁义道德。 你俩皆是如此。 都舍不得。 一轮明月,挂于长空。 木窗敞开,使月光泼洒在她的身前。 一袭白裙,一张面纱。 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拨着琴弦,柔声婉转。 曲似《见离人》,情似《别离人》。 时而欢喜时而凄凉。 弦忽断琴声止。 夜风吹拂,一袭白衣微微飘荡。 她没有望去,只是抿唇轻声:“要走了?” 他转过身来,望着窗外月光:“要走了。” “那便走吧。”她淡淡道:“不过,别忘了把它也带走。” 白衣侧过脸,看向那张放着茶杯的红木案桌。 走上前,缓缓抽出其中的抽屉,让月光,洒在了那柄寒玉匕首之上。 他早就知道的。 从第一次在萍水遇见她就知道的。 她不是荷花,无法出淤泥而不染。 她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 而现在的她,却不想让他所看见。 两人在萍水相遇,对他来说是福;对她来说则是祸。 她从在萍水第一次见到他后,就有了轻生的念头。 所以他,才会几乎天天来这满燕院,来告诉她,就算从前的你已不再,我也依旧是会与你相识——同时,也在告诉她,有我在萍水一日,你就不许死。 他早就料到这用来端茶的案桌下有一柄匕首。 他没有料到她会让他带走匕首。 但他没有过问,只是伸手拿起了那柄匕首,收入了衣中。 走至窗旁,微微张口。 “悦儿,我不后悔在这萍水与你相逢。” 说完,白衣一掠而逝。 她侧过身来,瞧了眼空无一人的窗旁,缓缓地解下脸上面纱,露出了脸上那道令人不忍的伤疤。 抬起头,望着布着繁星的夜空,似是凄凉又似是温柔地笑了笑。 “这一次,你可不许去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