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烽火连城!
静海城, 是乾江南最东部的一座大城,乾江从此划过奔流入海,可谓占据了得天独厚之地利。 故而,其虽然并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江南腹心之地,但这儿的繁华,是丝毫不逊其他。 晋地也有一座玉盘城,过去十分繁华,现在因为晋东的崛起,也恢复了往日的盛况,晋地文人更是将玉盘城比作晋地小江南,但亲眼所见的话,那玉盘城和静海城比起来,当真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这就是江南, 这就是……富饶。 故而有说法,此生不入江南,就似不曾来过人间。 静海城, 赏花楼, 三楼,雅座。 郑凡正依靠着栏杆,看着下方舞姬曼舞。 放眼望去,四周栏杆上挂着不少文人笔墨,有写景的,有写歌舞的,有放浪形骸的…… 甚至还有精忠报国立誓北伐的。 王爷手中一杯酒差点喷出去; 谢玉安见状,开口笑道: “也是有意思,在这烟花柳巷之地,竟然还有写诗北伐的。” 王爷摇摇头, 纠正道: “能在这里,不被乱花迷了眼,依旧矢志不渝,思虑国家大事的,才是真的人杰。” “哈哈哈哈。” 谢玉安笑了起来。 这些日子相处,他也算是摸清楚了这位王爷的一些脾气; 怎么说呢, 不涉及国家大事与军务时, 这位王爷其实很好说话; 而且,这位王爷似乎很喜欢在自己身边有人能够陪自己说话解闷,而且是不谈国事,只聊风月趣谈。 谢玉安觉得,如果眼前这位不是王爷,而二人又认识的话,他会很乐意交这个朋友。 随即, 谢玉安猛然意识到, 燕国的那位皇帝,是否是和自己一样的感觉? 而且,燕国皇帝和王爷认识更早,二人当时一个闲散王爷,一个护商校尉,那时候的感情,只能更纯粹也更真挚。 这是一种……不大可能会出现在案牍上的发现,凤巢内卫再强大,也不可能拿到和分析出大燕摄政王与大燕皇帝“真情实意”的关系说明。 可越是接触久了,谢玉安就越是觉得,这种可能必然是真实存在的。 且因为二人对等实力的增强,反而能让当年的感情,更加坚定。 只是,现在知道和了解这些……已经晚了。 大楚,已经败了。 “主上,好看么?”四娘走过来问道。 王爷马上摇头, 看着自己的王妃, 道: “自然比你差远了。” 这还真不是求生欲, 四娘的舞姿,那是相当绝妙,而且四娘会的舞种更多; 只不过,这世上只有郑凡一个人能欣赏的到。 兔崽子都那般大了,自己在这世上苏醒也逾十年了,可四娘的面容,丝毫不见衰老,连鱼尾纹都没添一个。 反倒是自己,不能说老态,但也越来越像以前看古代画卷中人物的感觉了。 搁最开始时,四娘之于自己,像是御姐; 现在,是娇妻; 等再过个些年,就成自己老牛吃嫩草了。 “只不过,这儿让人耳目一新的,还是这种氛围。” 搁晋东,高档的场子也有,比这儿更高档,玩得也更超前; 但这类事儿,得靠一群“高雅”的人才能烘托出这氛围,晋东、不,整个晋地包括燕地,还是牛嚼牡丹的糙汉子居多,没办法聚集出这种调调来。 “有些时候,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坐这儿,喝喝酒,看看舞,也是一种享受和消遣,放其他地方,不大可能。” “主上说的是。”四娘深以为然。 谢玉安默默地站在一边,不说话。 王爷正和王妃商量红帐子的事儿,在他谢玉安看来,这可能也算是“夫妻秘事”,他怎可能插口? 雅间里,人不少。 剑圣坐靠门口的位置, 造剑师则坐靠窗户的位置, 瞎子坐那儿,默默地剥橘子,已经剥了一小盘了,不时地抬头瞅一眼站在王爷身边的谢玉安; 阿铭坐那儿喝着酒,一口气点了十二款不同的酒,正慢慢地品着。 薛三在赏花楼的屋檐顶上; 这楼底下,还有谢家的供奉们。 大燕摄政王之所以敢有底气,先行一步潜入进这静海城,那是因为有着相当充裕的准备。 这护卫力量配置…… 除非乾国银甲卫火速集结,否则还真不带怕的。 就算是有什么刺杀,有什么埋伏,也足够冲杀出去了。 除非……乾人调集兵马过来。 可话又说回来了, 这静海城外此刻潜伏着的,到底是谁家的兵马? 当然, 郑凡潜入进来,也不是单纯为了提前欣赏这“风花雪月”,而是他必须得来。 哦, 屋子里还有三个少年小厮,郑霖就是其中一个。 他主动端了一壶茶送了过来。 谢玉安伸手接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倒是习惯了郑凡身边这些少年的伺候,这种从小带身边培养的法子,对于贵族子弟而言,并不陌生,因为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更为忠诚可靠。 郑凡也伸手接了一杯, 他儿子做得很不错, 脾气不好,只是对他亲爹,但这一路来,他遮掩得很棒,经常在帅帐的谢玉安以及常逗留的造剑师,都没发现他的异样; 一定程度上来说,自家这儿子,被魔王干爹们教育的,至少业务水平上,可以称得上极为优秀。 四娘接过了茶杯, 抿了一口, 微微皱眉, 道: “这茶,泡老了。” …… 隔壁雅间内, 坐在轮椅上的谢渚阳刚刚和静海城指挥使刘徽说完话。 大燕摄政王曾不止一次对大燕的密谍司发过脾气,说他们无用,唯一起到作用的,大概就是当年入乾时被密谍司接引过,但那还只是地方的坞堡主,而且是靠着自己当女婿爬上去的。 反观乾人,十年前在南望城,就能直接策反南望城总兵。 更早前,就能往密谍司里掺沙子,杜鹃就是其一。 大燕皇帝,也是对密谍司很是不满,比之大燕铁骑在正面战场上的战无不胜,在暗谍战场上,实在是过于逊色; 但,这是有历史原因的。 当年燕国门阀林立,密谍司的主要动作,其实是对内,而且那个光景下,密谍司的势力和皇权一样,也都受到了压缩; 在国内都施展不开,就甭说对国外的渗透了。 而这种密谍体系,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乾人的银甲卫以及楚国的凤巢内卫,那是用几代人的时间去培育去发展,才能有如此成效,燕国想要一步登天,实在是太过艰难。 虽然情况在此时已经有了极大改善,伴随着大燕不断崛起,天下归燕,已经不再是一句鼓舞人心的口号,在大势之下,首鼠两端的人,一下子就变多了; 忠诚良将自然不会少,但妄图脚踏两条船的人,只会更多。 这种大势之下,天下何人不通燕,就很容易成为现实。 乾楚之间,其实也差不离是这个情况,大家互相培育和发展在对方的势力,有些时候,不是拿来当暗桩用的,而是以“结交”的方式; 关键时刻,是不顶用的,但需要时,能见上面,能说上话; 一些“世交关系”,甚至能追溯到双方爷爷辈。 就比如眼前的刘徽,他祖母,其实是旁系谢氏女。 攀扯下来,他和谢渚阳,还算是同辈,虽然早就不知道出了五服多远了,但……需要时,就是亲戚! 世家门阀,包括乾国崛起的士大夫阶层,维系自身权力阶层稳固,从而进行联姻、合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近乎就是一种本能了。 甚至,不会局限于国内,连国外也是,狡兔三窟的道理,谁都懂。 数百年来,这边败亡那边再度崛起的例子,真的不少。 就比如当年闵家,不也老远地把闺女嫁到楚国的范家么? “谢公,你这是让我很难做啊。” 刘徽闭上眼,叹了口气。 谢渚阳微微一笑, 道: “刘大人,我这是给您一个机会。” 刘徽摇摇头,道:“刘某自幼读圣贤书,可真做不出来这种事儿。” 谢渚阳伸手,轻轻摩挲着轮椅扶手。 刘徽又道: “谢公能来见我,我深感荣幸,你我本就是亲族,您来,我招待。” “可我静海城外,可藏着二十万大军,刘大人,您能挡得住么?” “当年燕楚之战后,楚国能有年尧率军伐乾,因那时的楚国,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可如今呢, 上谷郡一战是何等惨烈,刘某是知道的。 大楚如今,还能凑出来二十万精锐么? 就算真凑出来了, 还敢往我乾国边境摆么? 就是谢公您,古越城一战,谢公的谢家军伤亡甚大,刘某当然知道,谢家家大业大,可这谢家精锐,又不是那韭菜……不,就算是韭菜,被割了一茬,也得给它时间才能再长出来新的一茬不是? 谢家若是想要支援,刘某能尽可能地通融,商队什么的,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是走私; “实在不行,刘某也能帮忙上书朝廷,毕竟,唇亡齿寒的道理,官家是懂的。” “那位旁宗的新官家,你服他么?”谢渚阳问道。 “服不服,他就是官家。”刘徽说道。 “呵呵。” 谢渚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刘徽站起身,道:“谢公,请恕刘某不能久留,这城内,银甲卫可是不少呢。” “刘大人请留步。” “哦?谢公还有何事?” 刘徽是只身赴约,只带了几个随从,但他,还真不担心谢渚阳会拿他怎么样,因为谢渚阳没这般做的理由。 “谢某想为刘大人,引见一个人。” “可是谢家公子也来了?刘某可是久闻大名。” 谢渚阳“哈哈”干笑了两声, 道: “不敢有这个福气。” “哦?那又是谁?” “您见了就知道了,且随我来。” 谢渚阳被影子推着出了雅间,刘徽跟着。 随即, 隔壁雅间门被打开,谢渚阳被推了进去; 刘徽,也跟着走了进来。 里头人……很多,看起来,很杂。 刘徽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造剑师身上,确切地说,是造剑师放在身侧的剑匣上,独孤家的族徽,剑匣…… 这时, 一名俊朗青年向刘徽行礼: “小侄玉安,见过刘世叔。” 刘徽刚准备笑着说,你还说不是你儿子,这不是你儿子是谁? 毕竟,谢玉安这位谢家千里驹,在楚国的官位,可比他老子还要高,刘徽也不会真拿他当普通侄子辈看待; 但,刘徽刚准备回礼时, 却忽然怔住了, 因为他发现, 谢玉安站的位置,不对劲。 一中年男子正在雅间栏杆位置,看着下方的歌舞表演,旁边依靠着一美艳女子。 而谢玉安所处,所站的……分明是陪侍位。 大家贵族,最重礼数; 在官场里厮混,也是最讲究更忌讳这个。 所以, 到底是谁, 能让谢家千里驹,当一个小催巴儿? 这时, 手里端着茶杯的郑凡转过身, 腰部靠在栏杆上, 用一种有些慵懒又有些闲适的姿态, 看向刘徽; 开口道: “刘徽?” 刘徽的嘴里,瞬间开始发干,他努力地想找寻唾沫,却发现不可得。 他不知道眼前这男子的身份,猜也没猜出来; 可问题是, 有谢家父子在前头做铺垫; 最重要的是, 这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让这位静海城指挥使,有种膝盖发软的冲动,如果不是死吊着舌尖硬挺着,可能真就跪下去了。 人, 是有气场的; 真正的身处高位者,气场是截然不同的。 早些年,郑凡和魔王们闲聊时,还喜欢调侃这“王霸之气”; 总觉得,王霸之气抖一抖,面前谁谁谁就纳头便拜,简直鬼扯至极; 然后, 郑凡遇到了田无镜,遇到了李梁亭,遇到了燕皇……… 郑凡终于意识到,鬼扯的是自己。 当你在调侃这“王八之气”时,只能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你眼窝子浅,你经历浅,你混得太差,接触不到这类人。 时光冉冉,岁月如梭; 不知不觉间, 当年的护商校尉, 如今也成了自己不经事时调侃的那一类人。 这百万大军的厮杀会战,他指挥过; 这龙椅,他坐过; 一念万物生,一念百万死。这话放在大燕摄政王身上,真不是夸张的修辞手法,而是……事实。 经历了这么多事,也不叫看过……而是叫亲手搅动过这般多的风雨。 这人, 是真的不一样了。 “你……您是?” “郑凡。” 郑凡? 郑凡是谁? 郑凡是哪个? 有点耳熟? 好像再哪里听过? 刘徽开始思索, 他思索了很久, 越是思索他越是着急,因为他似乎清楚自己应该知道这个人,不,是肯定知道,但就是对不上号。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紧张,越是强迫自己继续思考和回忆。 雅间内, 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刘徽身上。 刘徽双手,攥紧,再松开,再攥紧,再松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他想不到,是真想不到。 不过,他很快就换了方法,他开始套…… 因为整个诸夏,就算楚国败了,但楚国还在,且谢家依旧还是楚南的巨无霸,能够让谢家少主当侍从的,全天下,还真不多…… 换了这个法子后, 刹那间, 刘徽愣住了,他套中了! 郑凡……大燕摄政王! “噗通!” 刘徽跪了下来,身子开始颤栗。 他进士及第,他饱读圣贤书,他响应先帝号召,从文职转武职,他曾很多次上书陈述北方糜烂局势,更是曾在奏折里,批判过大燕的平西侯、平西王、摄政王不知多少次; 但这一切切, 都不妨碍在冷不丁地看见摄政王本人后, 他干干脆脆地跪下。 谢渚阳在这里,谢玉安在这里,那个……怕真就是大楚造剑师了,所以眼前这个人…… 事实上,根本就不用推演和盘算分析了, 当眼前这个人直接喊出自己名字时, 刘徽就几乎笃定, 这是真的! 边上,还端着茶壶的郑霖看到这一幕,眨了眨眼。 旁边轮椅上的谢渚阳,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是的,最怕燕人的,一直不是楚人,而是乾人。 且乾人最怕的,早就不是什么当年传说中的镇北侯率军南下,也不是什么靖南王挥师南进; 而是这位一次次率军真的打过来, 还一举捣破上京城的大燕当代军神! “刘徽啊……” 听到喊自己,刘徽一个哆嗦,下意识地道: “臣……在。” “孤在城外,有二十万大燕铁骑等着,你去帮孤,把城门开开。” “臣……臣……臣……” “开了城门,孤就不屠城了; 你刘徽,你刘家,孤保你这一脉富贵荣华。” 王爷喝了口水, 道: “好么?” “臣……臣遵旨。” “乖,去吧。” 刘徽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谢渚阳使了个眼色,影子搀扶着刘徽出去了。 郑凡将茶杯,递给自己儿子; 转过身, 道: “来,咱们继续赏歌舞。” …… 赏花楼,越是到晚上就越是热闹。 郑凡还等到了花魁的亲自表演,唱的,居然是“人有悲欢离合……”。 谢玉安马上接话道:“王爷,唱的是您的词。” 王爷笑了一声,天知道瞎子背着自己朝那姬老六抖落了多少“郑郎词”。 四娘则笑得花枝招展,调侃道:“主上,那花魁妹妹身上可是带点婴儿肥哦。” 这个年代对美女的审美,本就不是走的骨感路线。 而四娘,深知主上一直中意的是哪一款。 继而又伸手轻轻摸着王爷的胡须, 吹气道: “主上,是否后悔了呢,悔没生于乾国? 到时候,整个江南的花魁,都得以为您自荐枕席为荣。” 这时, 屋顶上的薛三倒挂到窗户边, 禀报道: “主上,哨箭升了。” 郑凡则伸手, 攥着四娘的手, 道: “儿子在这儿呢,你瞎说什么。” 郑凡这句“儿子”, 让雅间内谢渚阳、谢玉安以及造剑师,都在刹那间为之一滞。 世子, 在这里? 眼下, 既然已经成功开了头,就不怕他楚人会再反水了,所以,也不用担心楚人知道王府世子,其实和王爷在一起。 郑凡伸手,搂住儿子肩膀; 儿子本能想反抗,亲娘目光微凝; 儿子放弃反抗,被父爱包裹。 “烟。” 郑霖从袖口里,取出天天哥传承给他的大铁盒,打开。 同一时刻, 一同打开的,还有静海城的城门,万千铁骑,正鱼贯而入! 郑霖取出一根烟,送到郑凡嘴边,郑凡咬住。 郑霖取出火折子, 东城门处,入城的燕军骑士打起火把,开始砍杀得知情况不对敢来阻拦的乾人士卒。 喊杀声, 惨叫声, 隐约间已经从城东逐渐传来。 郑霖刚准备把火折子递送上去帮自己亲爹点烟, 却见自家亲爹伸手将烟又取下,夹在手中; 王爷另一只手, 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问道: “儿子,知道什么火,点烟最合适么?” 这时, 由天天率领的先锋军骑士已经率先冲杀到了这里,他们将要在入城后第一时间,赶赴王爷所在位置,先将自家王爷保护起来。 整个赏花楼,彻底陷入了慌乱。 灯烛彩灯,掀翻一片,火苗配合着尖叫声,四起。 王爷嘴角露出笑意, 伸手, 拽来身前栏杆下挂着的一个彩灯, 用里头燃着的火烛,点了烟; 再将手头的彩灯很是随意地丢了下去, 道: “烽火连城。”